澄流正在房里发呆。
他只是稍微多留了一会儿,怎会料到两人竟成了同床共寝的关系!
外面细雨绵绵,澄流虽怕听到二人说些不堪的耳语,却更不愿到外面守着,他认命摸了摸鼻子,早知如此,他就少投一个房间把钱省下了。
澄流唤人送来吃食,关好门窗,瞥见柜侧的铜镜时,按在面具的手当即凝住。
他取了块布盖到镜子上,不漏掉一丝细缝,这才缓缓脱下面具。
他恨透这张脸。
甚至举着火把要毁掉面容,变得丑陋不堪,再是狰狞恐怖,也好过看到这张脸。
可是赵清絃不许,手中的火把应声落地。
他忘了是什么时候失去了意识,直到嗅到人肉的焦味,睁眼所见只有遍地的残肢断臂,浓稠的血腥气将他熏得更清醒,赵清絃跪在血海,空洞的目光在看到他时才稍为回神,趔趔趄趄地朝他走去。
“澄流。”赵清絃扯动嘴角,努力让微颤的声音听起来与寻常无异:“是我杀了父亲和母亲,这样你还愿跟着我吗?”
澄流这才看到他手上的剑。
当年赵清絃被国师接至国师府培养,虽习得各种咒术,可换来的是身体愈发虚弱,就连手握住的那柄剑,于他而言都过于沉重,澄流用力掰开他的手,把剑抢回来,坚定地道:“愿。”
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,人都死了,难不成还要怪罪生者吗?
“给我两年,我会带你离开这炼狱,不惜一切。”赵清絃站直身子,走到其中一具尸体旁扯下面具抛给他,道:“在此之前,学会藏好你的身份。”
***
申时正。
活人祭当日,斜风细雨。
沐攸宁从未见过什么祭祀,自恃身上有赵清絃施下的法术,这两天没少在街上乱逛,即便正面迎上大祭司也毫无惧色,还对他做了个鬼脸,颇是自在。
雷娜岛上只有一家客栈,她当是每天都能遇到玉城门的两人。
看着身穿青衣的两人挂着虚伪的面具,实际每日战战兢兢地左顾右盼,生怕名声被坏,她看着就觉得解气。
从石方泽口中听来的前因后果,她已经编作流言散布出去,只待这塌陷的陆路修好,消息便能像洪水一样往西殷涌去,一发不可收拾。
沐攸宁跟着人群走,待看到前方的祭台时,才远远靠在一侧,轻扶下巴,猜测他们的仪式。
祭台上的白衣少女气息微弱,两根木钉处都已看不到新血流动的痕迹,确是时日无多的样子。
当日没能出手相救,沐攸宁确有介怀,却也不觉得有错,毕竟那时毫无警备,说不定强出头的后果便是要她以性命抵去。
沐攸宁向祭台的方向合十双手,虽左怀天名声被毁也不算什么大事,以他的背景,很可能这流言只传个几天就消失了,然这是她唯一想得到、能做到的事,便是重来一遍,她都不会言悔。
石室倒塌的位置并不寻常,沐攸宁昨日前去探看一二,然她又不懂奇门遁甲之术,单从外看去实在难以辨别哪处有异。
即使想回去找赵清絃问个明白,可他连日来都未曾下地,睡得极沉,偶有醒来的时候,也一整个头脑昏沉的样子,不甚清醒,一如近日暗沉的天色,闷恹恹的。
她问过澄流,或许是出于防备,只支支吾吾地说赵清絃用法过度,没受伤的话静养几天就无碍,见状,她也不便多问。
祭台上的大祭司手持摇铃,绕着人牲走圈,并开始诵读。
他没有刻意压低声音,只是雨声淅淅,稍微盖过他沙哑的声音。
“令此神力,妙合虚空。”
因内力增长的关系,沐攸宁此时只需凝神倾听,便能轻易将他的话语听清。
然而,她心中突然涌起一阵不安。
活人祭的仪式到底是怎么样的?
不论是澄流或是那两拨正道弟子,都一副有口难言的样子,她那时是没想太多,可是现在怎么看都不太对劲!
“吾等祭品,供予上神,不属阴阳,自无生死,升入无形。”[4]
诵声未停,大祭司在怀中掏出一迭厚厚的白符,散洒在空中。
纸条被风刮起,飘至远处,有寥寥几张落在她跟前。
沐攸宁秀眉轻蹙,未待她想通心绪不灵的原因,就瞥见白纸中混夹了一枚淡黄色的符纸。
“恳请上神佑我族人,以天雷化作祝福,降临在这遍土地的每一处。”
轰隆——
轰隆隆——
大祭司话音刚落,一道闪光依他指的方向,劈至人牲身上,继而十数道电光瞬间划破苍穹,无规律地散落在雷娜岛上。
两拨天雷几乎是同时降下,其中一道白光稳稳劈在沐攸宁脚边的符纸上,顷刻燃起火焰,而在落下的剎那间,她低呼一声,逃脱不及,双手掩耳就欲往后跌坐过去。
叱裕岚所言的天罚,竟是天雷。
她怎么能忘记,此生最怕的莫过于打雷——
***
西殷版图不小,处南、北与邻国相近的县城倒是气候宜人,愈往西去,愈是荒凉的大漠,饱受境外游牧民族抢掠,土地干涸,终年不见雨水。朝庭对此不理不采,百姓为求自保,竟与牧民协议经商,互惠营生。
沐攸宁父亲是西部县城中的富商,年轻时肯打拼,运势颇好,多年来积累不少财产,后来把生意交给儿子后,闲了下来,到处玩乐,家中藏了十来个女子,也不知是妻是妾,反正按照出生次序,她排行十二。
她生母得了妾位,在府上的生活不差,也说不上好,反正在那座院宅之中,所有女子皆是用以与商家打好关系的棋子,熟读女德,听从他的安排,或是出嫁联姻,或作为玩物送予何人,不必有自己的想法。
沐攸宁学得快,可总是不解男女之别,姨娘有心教她,却早早逝去。听闻夫子为人师表,能识天下事,她便尽数发问,不加掩藏。
她不明白为何女子在宅院里明争暗斗,便是所谓的安稳生活;也不明白为何大哥能四出游历,而她只要踏出家门都要披上面纱。
更不明的是,为何世上千万种人,却都要遵从父母之言,一生命途被控。
教书先生闻言,默然片刻,笑着摸了摸她的头,并未解答,之后的时间,视她为无物,对她的提问充耳不闻。
他们说,她总会问一些被视为离经叛道的问题。
那些不屑的言词落在她耳中,很快地,她学会了闭上嘴巴,此后不再多言。
然而,她父亲知道后还是震怒不已,恰逢一个旧友儿子重病垂危,为空出时间照顾他,不得不把整个家中铺子低价卖出,只道将来有的是东山再起的机会。
奇怪的是,价格如此实惠,仍无人接手。
她父亲多番打听,才得知附带的条件是什么。
那旧友特意请了人前去算卦,并道需为病危的儿子办一门婚事冲喜,因命格所限,需得至少六字属阴童女才有效用。
待两家人把所有细节商谈好,沐攸宁正满七岁。
她就在懵懂中被抬上桥子,由不得她选择,也没有亲人相送,最后独自踏进陌生的宅院。
那时她还有一点兴奋,终于从笼中挣脱出来。
该户人家儿子重病已久,家中阴沉无比,就连在他房中挂满的红灯笼,桌上燃起不时爆出灯花的红烛,又或二人身上的大红婚衣,依旧不能除去那股阴凉之气。
沐攸宁“嫁”过去的头天晚上