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宁喝干了碗里淡而无味的茶水,抬头看了一眼天色。凛冬的天气总是灰蒙蒙的,天穹好似要塌下来,冷风抚动光秃秃的树梢,野地里零落的杂草残叶打着旋儿。这里距离燕平城足有百里,除了驿站与茶棚,附近荒无人烟。
是个杀人的好时节、好地方,也适合跟过去告别,该死的东西都死了,来年会有新的生机。
刘新城哀嚎挣扎的声音越来越小,匕首捅进血肉的声音却还没有停止,一下一下,很重也很有节奏,赵宁没有去看那一幕,只是给自己又倒了一碗茶。
大半个月前,刘柏禅在新乡镇拦截扈红练的时候,刘氏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世家贵族,一个长老就敢当众说要杀一百多个无辜平民,并且丝毫不惧后果,也有处理后果的能力。
而现在,刘氏的嫡系公子,面对一介连平民都不如的女奴,却只能在绝望中被一刀刀捅死。
再高大的树,倒下也只需要一瞬间。
两名押解刘新城去流放之地的官差,目睹了这一切,没有阻止也没有咋呼,这不仅是因为他们已经收了赵宁足够多的好处,也因为如今的大齐皇朝,已经没有人会为一个刘氏流放犯张目。
女奴的地位再低,也比一个流放犯高得多。更何况,那还是一个跟在赵氏嫡公子身边的女奴。
山风愈发凉了,赵宁放下茶碗,走到已经力竭的玉娘身旁,从随从手里接过一件大氅,弯腰亲自给浑身是血的玉娘披上。至于上身已经被捅烂的刘新城,他没有多看一眼。
大仇得报的玉娘,坐在地上发愣,空洞的双眼里没有任何光彩。做完了这件事的她,完成了人生目标,心里没了东西,只剩下空荡荡的一片。没了任何东西,也没了前方。
作为一个妇人,她被丈夫不当人的两度卖掉,已经不可能再跟对方有任何牵扯;作为一个母亲,她的两个孩子都已经离世;作为一个女人,她纵然手刃了仇敌,也无法回到过去。她被毁掉的人生,也无法在这一刻变得圆满。
这是她的悲剧人生。
如果她回到市井,纵然赵宁给她一些钱财,她这一生最可能的结局,也是抑郁而终。
当然,或许,她能遇见一个好男人,那么一切还有从头开始的可能。却也只是可能而已。如果她遇人不淑呢?
赵宁将神思不属的玉娘扶起来,对方没有大哭,没有呼喊着自己死去的孩子,告诉对方大仇已报,赵宁就知道,她的心已经一片死寂。
当她失去第一个孩子时,她还能在短短几天后,就做了糕点来都尉府酬谢赵宁,那时候她虽然悲痛,但至少还心存希望。
赵宁松开玉娘的胳膊,注视着她的眼睛,沉声道:“天下没有白吃的饭食,我帮你报了仇,让你手刃了仇人,现在该是你报恩的时候了,你必须有所付出。”
玉娘怔怔道:“公子要什么?”问完这句话,她思绪回了半缕,惨笑道:“贱妇身无长物,唯有这残花败柳之身,只怕公子也看不上。”
赵宁冷笑一声,“你想赖账,知恩不报?”
玉娘娇躯一颤,抬头看向赵宁,有些吃惊有些意外也有些神伤,末了咬了咬嘴唇,声音变得有力而庄重——也更显悲凉凄惨,蹲身道:“公子之恩,奴家愿以死相报,请公子吩咐!”
赵宁招招手,把苏叶青叫了过来,用命令的口吻,不容忤逆道:“带玉娘去一品楼,看看她会什么,想做什么,擅长做什么,从今天开始,让她每日劳作,好生看着,在她挣够三千两银子还清我的人情前,不能出半分差池!”
苏叶青吃惊地张圆了樱桃小嘴,看赵宁的目光就像看食肉吸髓的无良商家:“三……三千两?”
她茶楼的伙计,忙活一辈子也挣不到这么多钱。就连她自己,每月的例钱也才三十两。她可是御气境的修行者,茶楼的主事!
“我的命令需要说两遍吗?”赵宁的声音冷冰冰的,不近人情。
“是……”苏叶青只得应承,心里已经分外同情玉娘,觉得赵宁这事做的真是欺负人,不可理喻。
不过她到底心思玲珑,转念一想,赵宁给一品楼净水涤生的时候,可是大方得很,十万金都没放在眼里,怎么会计较区区三千两?这里面肯定有古怪。
虽然自己一时想不清楚,但苏叶青却对赵宁的人格十分有信心,当下懂事的没多问。拉着玉娘跟她亲近说话的时候,苏叶青心里已经决定,等对方到了一品楼,自己一定要好好照顾对方,绝不让对方吃苦。
上马离开茶棚,赵宁见玉娘已经开始跟苏叶青说话,不再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,稍微松了口气。
一品楼环境不错,又有善良单纯的苏叶青照料,玉娘会慢慢好起来,在没有挣够三千两之前,以玉娘知恩图报的性子,也不会想着赖账自杀。
“可惜,已经过了修行的最好年纪,日后不会有什么大成就了。也罢,能安安稳稳过一生,对谁而言都是足够的。凭她的姿色,在一品楼找到好汉子的可能性也不低。”赵宁如此想着。
此时,赵宁还无从知晓,这是他重生之后料错的第一件事。
回到镇国公府,赵宁进了自己院子的地下室,一如既往的没有点油灯,而是在墙边的箱子里,掏出了几颗夜明珠,安放在了穹顶。
第一百零五章 目标
燕平城南四十里外,有一片起伏连绵的丘陵地带,山势低矮并不雄俊,林木却很茂盛,哪怕是到了寒冬腊月,树叶凋零,山坡上耸立的白蜡树依然足以遮挡视野。
南下的人过了此处,再回首北望京师燕平时,能看见的就只有无数山峦。故此,文人墨客们送友离别时,常常在这里把酒高歌,而后南下者挥泪而行,送别者登高目送。
久而久之,附近的长亭山石上,免不得留下了许多离别的诗词文章,这山也被叫作了“望君山”。
年关近在眼前,每逢到了这个时节,望君山就格外冷清,因为很少有人在此时离开京师远行了。
倒是有些痴儿怨女,会在这里向南眺望,苦苦等候,渴盼挂念的人能在晚风中归来,用团聚作为这一年分别两地的结尾。
只可惜,这世间但凡是等候者,往往注定了要失望。官道上或许有人零星经过,却少有他们朝思暮想的那个。
刘牧之没想过会有人来为自己送行,所以当他看到负手站在路旁长亭下的赵玄极时,死寂的瞳孔里多少浮现出些许复杂之色。
“镇国公这是追着痛打落水狗来了吗?”刘牧之知道自己避无可避,索性主动停步开口,心里已经做好了被羞辱的准备。
“这可不是赵某的为人。”赵玄极仪态坦荡,如霁月清风,侧身作请,邀刘牧之进亭。
随行押送的官差,在看到赵玄极的那一刻,就连忙行礼退到一旁。莫说无需赵玄极钱财开路,连招呼都不必打。这下听到赵玄极的话,为首者主动为刘牧之打开了锁链。
看到亭中有人煮酒,有人从食盒里端出酱肉,刘牧之轻笑一声,迈步进了亭子坐下,“想不到,刘某离开京师之时,来相送的不是门第故旧,而是昔日的死对头。”
他示意煮酒的少年人,直接将酒壶给他,仰脖一饮而尽,长吐一口气,随后又拿起筷子大口吃肉,颇有痛快不羁之色。
赵玄极在刘牧之对面坐下,淡淡道:“天下熙攘,皆为利往。门第们忙着争夺刘氏族人离开后,空出来的一个个官职,无暇送刘公一程,也是情理之中。”
听到这话,刘牧之眼中掠过一抹痛苦之色,放下手里的象牙筷子,盯着赵玄极恨声道:“刘氏倒了